对于唐家人来说,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标本制作师,首先应该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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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庆瑜身形瘦削,由于上了年纪,头发有一半是染了风霜的白。他的眼皮总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,只有给别人讲解动物标本的时候,眼皮会突然跳跃,变得神采奕奕。和年轻时相比,他清瘦了许多,脸庞的轮廓从椭圆变成了锥形。2000年,他生了一场大病,胃癌,恶性肿瘤。一年后,他就从上海自然博物馆退休了。

 

他并没有感到意外。连续多年,他每天对着动物标本临摹至凌晨两点,身体几乎消耗光了。

 

他一直记得祖父跟他说的一句话:“庆瑜啊,你好好地画,把我们手里经过的标本画下来,留给后人。”

 

祖父名叫唐瑞芳,是上海亚洲文会博物院的标本员。唐家的标本技艺已经传承了五代。祖父是第三代,唐庆瑜属于第五代。

 

成立于1857年的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,原是英国侨民在上海建立的一个重要文化机构,对中国的自然和社会进行广泛的调查研究。后来,他们在会所内成立了上海博物院。从1921年开始,祖父唐瑞芳就在这个博物院专职从事动物标本剥制,并制成了一整套中国鱼类系列的标本。

 

唐瑞芳身体不好,驼背,多数时间在博物馆一方小小的工作室里面对着桌子制作标本。 1933年,亚洲文会改名为“上海博物院”向社会开放。其中四楼、五楼开辟为陈列室,唐瑞芳参照当时欧美博物馆的陈列手法,把动物标本陈设于大的玻璃柜中,配上绿色植被,以此还原动物在自然界的生存状态。唐瑞芳一家就住在博物院的一楼。

 

唐庆瑜1941年就出生这个一楼。他从小看着祖父和父亲围在桌边一起剥制标本。鸟体横卧在桌上,头部朝左,祖父右手持解剖刀分开胸部中央的羽毛,然后沿着胸部的龙骨突中央,从前向后垂直地将皮肤剖开。当剥至腰部的时候,手腕的劲道要格外控制,这是鸟体皮肤最薄的一片,一旦用力强拉,皮张破损,标本就毁掉了。

 

鸟尸大多是祖父当天坐船去岛上捡的。位于上海吴淞口外的沙卫山岛是一片原生态处女地,黄浦江上的灯塔就建在这个岛上。夜晚,鸟群飞过黄浦江,因撞击灯塔而坠死在岛上的鸟不计其数,祖父就通过海关给守护灯塔的人运送淡水的机会,前往小岛捡拾鸟尸。经年累月,唐瑞芳把上海过路鸟的标本收集得非常完备。

 

打猎也是常有的事。唐家有自己的一管猎枪,那是唐家的宝贝。据说当时全上海一共制了6把猎枪,其中一把就在唐家。唐家打猎有个规矩,大人带小孩子,父亲打猎,儿子跟在后面捡猎物的尸体。祖父的身体不好,很少跋涉野外,唐庆瑜就跟在父亲唐兆魁的后面捡鸟尸。

 

除了捡尸体,唐庆瑜小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——抓博物院里的小偷。上海博物院的四、五楼,不仅陈列动物标本,也陈列一些圆形方孔的古钱币。常有小偷潜入博物院偷取古钱币拿到街上卖。

 

一个阴天,下午四点半天色就暗了下来,博物院里参观的人流逐渐散去,最后只剩看守馆藏的唐家人。唐庆瑜被派去锁门,他在五楼逡巡了一圈,确保四周已经没有人了。当走到一个老虎的标本前面,他停了几秒,往楼下瞄了一眼,在两三个错落放置的柜子夹缝中,他看到一个人影。他愣了一下,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小偷,小偷也看到他了,两个人四目相对。唐庆瑜赶紧跑到三楼,通知父亲,但那小偷十分狡猾,也尾随着他跑到楼梯间,趁他通知长辈的间隙,迅速溜走了。那一年,唐庆瑜7岁。

 

上海自然博物馆,唐家两代传人正在制作标本。(左为唐庆瑜、中为唐庆瑜的父亲唐兆魁、右为唐庆瑜的哥哥唐庆玮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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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本制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,唐家人深知其中艰辛。唐家制作标本一个最大的特点是野外考察和标本制作相结合,这也是唐氏标本能够准确捕捉动物神态的重要原因。对于唐家人来说,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标本制作师,首先应该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。

 

唐门标本的创始人,是唐庆瑜的曾曾祖父唐春营。他年轻时是闽江一带赫赫有名的猎人,只要他看中的猎物,没有一只能跑出他的眼睛。唐庆瑜的祖母也是打渔的好手,横渡闽江对她来说一点也不费劲——打小,家里人就用一根绳子拴着,把她丢进河里,等她在水里扑腾得没有力气了再用绳子拉到岸上。

 

但一般人吃不了这样的苦。为了收集尽可能多样的标本,唐家人常常跋涉在云南、新疆等人迹罕至的深山中,夜晚睡觉还要提防野兽的侵袭。但他们又和一般的猎人不同。对于猎人而言,捕获了动物就是胜利,但对于标本制作者,他们更在意的是物种的稀有程度。因此,保持动物尸体的完整性至关重要。一般的猎人往往使用霰弹打鸟,扳机扣动之后子弹连发,这样命中率高,但对鸟体的破坏也十分严重。为了保存鸟体的完整性,唐家甚至自己研发了专为制作标本而制的子弹,这类子弹直径纤细,每发只有一颗。枪法也十分讲究,一般从鸟的正面腹部入弹,如此才能保证获得的鸟体完整。

 

正是如此独特的猎鸟技术,给唐家带了一次家族史诗式的转折。1861年,唐春营将狩猎得来的白鹭翎羽卖到义和洋行。当时白鹭翎羽被欧洲上流妇女视为稀罕之物,在西方市场格外畅销。那天,一个叫拉都胥的英国官员正巧在参加洋行老板的宴会,他是个狂热的动物爱好者,同时也是一位娴熟的标本制作师。当他看到这批白鹭,非常欣喜。随后,他和唐春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并把欧洲的动物标本剥制技术传授给唐春营。唐家的标本技艺从此开枝散叶。

 

唐庆瑜上中学的时候,祖父唐瑞芳已经把标本制作的技术全部教给了他。解放以后,上海博物院改为上海自然博物馆,他的父亲成了自然博物馆的高级实验师,但唐家最初的意向并不是让唐庆瑜子承父业。中学毕业后,他考到上海无线电学校念书。1959年4月,祖父去世,唐庆瑜从上海无线电学校调至上海自然博物馆,像他祖父那样,成了一名标本制作师。

 

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标本制作师,唐庆瑜有点生不逢时。他进入自然博物馆几年以后,文革爆发,唐家唯一的一把猎枪被当地公安局没收,唐家被打为学术权威、技术权威,因为信奉天主教的家族传统,同时被打为宗教权威。唐家制作标本的技术最早是跟英国人学的,又多了一条里通外国的罪状。唐家的标本制作随之中断。

 

直到1984年,唐家才平反。上海《解放日报》在头版刊登了一条唐家平反的消息,称唐家在文革中的遭遇:“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。”唐庆瑜看了很生气,觉得这不算平反,“国内是把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搅在一起的,英国人走了以后,我们没有给外国人通过一封信,怎么里通外国呢?”后来上海电视台给唐家拍了一部电视片,放在年三十夜的晚上7点档播放,唐庆瑜才觉得唐家的标本制作算是正式被外界认可。

 

唐家平反后的第一件大事,就是拿回那管上海牌猎枪。不出意外,猎枪在多年的辗转中早已丢失。公安局又赔了一把德国制的猎枪,唐庆瑜觉得可惜:德国枪没有原先那管好使。1985年,中国颁布《野生动物保护法》,野外猎取标本成了违法的事情,唐家采集标本的工作随之停顿。唐庆瑜的工作从标本的采集剥制,转向现有标本的整理研究——标本大多由动物园或者其他科研机构提供。

 

 

唐氏标本第一、第二代传人合影(穿黑衣者为第一代唐春营(唐庆瑜的高祖父)、手提鹈鹕者为第二代唐启旺(唐庆瑜的曾祖父))(摄于1897年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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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庆瑜虽是唐门标本的第五代传人,但他在家族里也是个异数——他不仅懂得标本剥制的技术,还擅长标本绘画。

 

唐庆瑜家里有一叠用牛皮纸包裹的复印材料,一般存放在柜子里,不轻易示人。那里面有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给他出示的证明,他曾给大百科全书画了196幅动物标本,出版社评价他的画“完全达到了大百科全书的高标准、严要求的水平”,还有一封信是纽约植物园寄来的,大意是唐庆瑜的植物画是非常值得他骄傲的。

 

唐庆瑜平常说话很谦逊,但他从来不掩饰对其绘画技艺的自信。有一次,上海野生动物站请唐庆瑜绘制一本上海鸟类标本集。当时唐庆瑜刚刚从癌症中恢复,他答应了下来。他告诉野生动物站的人:“你找一本书,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标本绘画,挑一本你认为最好的,拿出来给我提要求。”动物站的人找了一本法国出版的画册,他翻开看了几眼,说:“如果说我画出来没有他好,你这个稿费不要付我的。”

 

这个时候,唐庆瑜会递给别人一把放大镜,贴着镜子才能看出来他的画和别人的画有什么不同。唐庆瑜画鸟的羽毛,是一根一根画出来的,从毛根的位子到羽毛和羽毛之间的间隙都十分讲究,鱼也是一样,鱼鳞中间有一条侧线鳞,这条线上鳞片的数目一片不能多,一片也不能少,每一次画都要点着数字画。因此,唐庆瑜笔下的标本甚至比照片看得还清晰。

 

唐庆瑜的画工是跟苏州工艺美院一名叫顾仲华的画家学来的。解放前,他跟着唐庆瑜的祖父画标本,把博物馆里的标本画下来,再送到刺绣厂去做刺绣。唐庆瑜就一直呆在顾仲华身边看着他画,有一天,顾仲华突然问他:“庆瑜,你是不是想画画?”“是的。””我教你。”

 

那是1965年,唐庆瑜21岁。他在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工作繁忙,只能利用中午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跟着顾仲华学画画,学了6天,顾仲华返回苏州,三年间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 

唐庆瑜的绘画却一直没有中断。他在图书馆里面挑了一本教材,照着书临摹。每天画到凌晨才肯睡觉。有一次,上海博物馆拿了几张宋元以前的花鸟画找唐庆瑜的父亲鉴定品种。父亲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鸟,但他为了让儿子能够看到这批原著,便声称需要把原件带回去研究几天才能判断。唐庆瑜看完,惊叹:“原来鸟的羽毛可以画得这么细腻。”

 

他一个人苦练了三年,觉得画得有些满意了,便把自己的画寄给了在苏州的老师。顾仲华收到画以后非常兴奋,再次前往上海自然博物馆。那时候上海自然博物馆的领导已经知道唐庆瑜画画很有天赋,便提出可以送他到美术学校学画。顾仲画告诉他:“你不要去,你现在的绘画技术已经是学校里面五年级的水平了,你再去学,不是等于从头再花时间白学一遍?”

 

唐庆瑜的贡献并不仅仅止于绘制画册。在唐庆瑜之前,唐家制作鱼类标本通常采取浸制标本的方式,将标本浸入马尔福林保存,泡久了以后,标本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。但将鱼类制成干制标本比鸟类复杂得多:鱼的皮肤单薄,不小心就会戳破,更难的是上色,鱼的鳞片和画画用的纸张不同,有的鱼鳞光滑有的鱼鳞毛躁,因此给鱼上色难度极大。针对不同的鱼鳞,唐庆瑜会选用不同的颜料:油画、水彩画甚至包括染制衣服的颜料。制好的鱼类标本要保证鱼鳞一片不掉,同时色泽持久。到了唐庆瑜这一代,唐家终于开创性地完成了全色标本的制作。

 

1980年代,唐庆瑜和其他唐氏后人一起整理编写并出版了一部标本图谱《动物百科》,系统地向人们展示了唐氏标本的成就。唐庆瑜的画总是闪烁着灵动的气质,他笔下的动物像是还活在大自然中一样。“动物生态要和自然生态相结合,大熊猫坐着啃竹子,在自然界里有吗?肯定没有的,在自然界里的动物一定是在跑的。做标本一定要符合自然界里面动物的生态。”唐庆瑜说。

 

有时候,唐庆瑜画完一幅,他把画摊在床上,端详很久,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动物是出自他的手。“画得太好太逼真了!”

 

 

秃鹫标本(唐庆瑜制)